第11章 第11章井蛙
张伯伯家已经备好了饭菜，进门时，最后一道菜也快做好了，双方一阵客套的寒暄，陆澄子闻到香味，原本就空的肚子更饿了，但没好意思肆无忌惮地吃，倒是家里的老太太一个劲儿给她夹菜，陆澄子一直在道谢，坐在对面的的小姑娘也一直在悄悄打量她。
陆澄子好几次对上她的眼睛，小姑娘很快就别开了，仿佛觉得很尴尬。
张伯伯和陆青云一直在聊人生得失，两人的话题也聊到过陆澄子，除了学习也没什么别的了。张伯伯一谈到学习就来劲，把陆澄子夸得只应天上有，参加过什么比赛拿过什么奖，要小姑娘向她看齐。
陆澄子谦逊地笑。
小姑娘夹菜不太稳，掉了很多在桌子上，阿姨批评她不稳重，太粗鲁，在客人跟前不礼貌，看陆姐姐多斯文云云。
小姑娘失了面子，脸上不太高兴，但没敢发脾气。
陆澄子觉得更尴尬了。
陆青云仿佛有求于张伯伯，吃完饭在客厅一边喝茶一边聊。
陆澄子在旁边坐得有些无聊，阿姨笑吟吟地提议让她辅导一下小姑娘的功课。
小姑娘敢怒不敢言，僵笑着把陆澄子请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今年初二，正是叛逆的黄金时期，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标榜自己的个性，要么通过衣着，要么通过发型，要么通过说话的风格，眼前的这位则通过行为，陆澄子给她讲题的时候，她将一条腿盘在凳子上，一副“你讲吧我听着呢”的大爷样子，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嘬来嘬去，隔着半米的距离都能闻到从她嘴里飘出来的草莓棒棒糖的味道。
挺二的。
陆澄子想尽快结束，奈何这姑奶奶不知道真傻还是假笨，一道题讲了好几遍也没明白，她只好学贺立那种讲题方式，每一个步骤都讲得不能再详细，连一加一都给她算得清清楚楚，就差手把手教了。
数学作业写完，小姑娘抻了抻腰，仿佛刚挑完二十捅水似的，弹了弹作业本：“这回作业能得一次满分了。”
陆澄子别开脸深深呼吸了一下，憋闷的胸腔终于轻明回来了，有点心累。
“陆姐姐，你是哪个学校的啊？”小姑娘叼着棒棒糖问，也没有把物理作业拿出来的意思。
“三中。”陆澄子说。
“帅哥多吗？”
陆澄子认真地想了想：“挺多的，我同桌就很帅。”
“真的吗？我竟然有点儿想上高中了，”小姑娘嘬着棒棒糖，一脸憧憬，“上了高中我可以住学校，就算我谈恋爱爸妈也管不着我。”
“高中很辛苦的。”陆澄子隐晦地劝告。
“想想而已，”小姑娘嘎嘎笑了几声，“我不是学习的料子，能不能考上高中无所谓，混个初中毕业证就出来工作了，我就想着赶紧念完初中然后到大城市，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去。”
“你年纪这么小，爸妈不准吧？”陆澄子震惊地看着她。
“他们啊……”小姑娘晃着腿，“他们管我几年都没见成效，干脆不想管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读书，只想快点毕业远走高飞。”
陆澄子有点窒息，无形中有千斤重压着她的胸膛，仿佛白莹的尖叫怒骂在耳边响起。
鼠目寸光！
井底之蛙！
陆澄子你要是敢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就给我滚出这个家门！
只有读书才能成为精英！
作业少了就胡思乱想是不是！
滚去上你的补习班去！
“你不是还想上高中后谈恋爱吗？”陆澄子笑得有些勉强，试图将这小姑娘从不切实际的想象中拉回来。
“我说了，我不是读书的料，”小姑娘晃着脚丫子，“读个初中就快把我累死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再去读高中。”
“可是，你初中毕业能干什么呢？”陆澄子问。
“能干的事情多着呢，”小姑娘眉色飞舞地说，“我同学有个姐姐，初中毕业就去了外地，过几年回来就已经是什么什么经理了，只要肯努力，一定能给自己挣一个好前程。”
陆澄子：“……”
好好的红烧鱼你嫌它刺多不愿意吃，偏要啃又冷又硬的窝窝头，还觉得只要下了功夫就一定能啃下去，这不是有毛病是什么。
陆澄子简直无法理解这种思维。
快到九点的时候，陆青云总算要回去了，陆澄子靠在副驾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听那小姑娘为自己打算的未来了。
那些看似美好，实践起来却困难重重的设想，只会让她觉得压抑。
学历不高却干了一番大事业的人只是少数，这个社会是读书人的社会，是精英的社会——这是十几年来白莹给她灌输的思想，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已经无形中成了信条，如今有人叫嚣着要打破这个规则，颠覆她的认知，陆澄子潜意识觉得此人不知天高地厚。
但换个角度去想，这也只是人和人之间不同的态度和选择罢了，与她无关。
陆青云猛的一刹车，陆澄子猛的被安全带一勒，心脏狂跳了一下。原来前面有一辆摩托车闯红灯从他们面前窜过去，毫无交通规则意识，所幸陆青云停得及时，没有撞到人，后面的车却非常不满，一直在滴。
滴什么滴，这破摩托半路杀出来没看到啊？能不能理解一下能不能理解一下？
陆澄子心里一直念叨，陆青云脸色也有些不悦。
交通规则是要遵守的，否则容易撞车。
社会规则也是要遵守的，否则容易走弯路。
陆澄子不知道这里的人是否都像那小姑娘一样，因忍耐不了一时的辛苦，还没将自己全副武装好就去面对社会的摩擦。
车子徐徐往前开，陆澄子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别人的选择都和她没有关系。
回到小区楼下，陆澄子给林星野发了一条消息，准备去他家拿快递，林星野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
进电梯时，她按了11层，陆青云瞅了她一眼，以为她按错了，陆澄子解释道：“我去楼下邻居那儿拿个东西。”
“嗯。”陆青云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也没过问什么时候跟楼下邻居那么熟了。
真像陌生人啊，陆澄子心中叹气道。
站到1101的门前，陆澄子正了正书包，抬手敲了敲。
开门的是林星野，但是元宝也跑了过来，笑得一脸灿烂：“陆姐姐，你来啦！”
“是啊。”陆澄子也笑了起来。
“快进来坐！”元宝兴奋地拉着她的手，陆澄子说：“下次吧，我还要回去写作业。”
写完还要给你哥抄。
想起那所谓的交易，陆澄子瞟了一眼旁边的林星野，他刚好看过来，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他把快递盒子给她，陆澄子谢过，说：“作业我一会儿写完了拍给你。”
“行。”林星野很爽快，伸手按着元宝的脑袋，让他别那么缠人，“我问你个事儿。”
“嗯？”陆澄子抬头看着他，“什么事儿？”
“郭宇想加你，你要是同意的话，我就把你的号给他了，可以吗？”
“加吧，”陆澄子说，“都是同学。”
陆煊之给她买的电脑是苹果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最新版，她也没什么空去看，抓紧时间把作业一写，然后拍了发给林星野。
今天的作业挺多的，英语数学物理化学都有，陆澄子拿草稿纸歘歘歘地计算，头脑高速运转着，写完了一科就给林星野发一科，将数学作业发过去时，陆澄子竟意外地从做题中获得了愉悦感。
林星野对她抄答案一般的速度佩服得五体投地，把照片上的答案抄到自己的作业本上，丝毫不怀疑它们的正确性。
陆澄子学习很好，他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后来的每一天，陆澄子都以实际行动证实这种感觉。
有一个学霸同桌是什么体验？
关系搞得好，作业随便抄。
郭宇发了一堆消息，催他赶紧问加好友的事，林星野一直到作业抄完才把陆澄子的账号给他。
陆澄子的id挺出人意料的，跟她清清冷冷的形象反差还蛮大，昵称叫“我又想吃了”，头像是一个草莓千层蛋糕。这年头不少人都开始使用微信了，她还顽强地站在□□的阵营，且一看就是个新号。
陆澄子拿了一块饼干塞嘴里，复又低头，一边吃一边写英语，手机忽然有电话打进来，她想也没想就接了。
“贝老师跟你说的那个小提琴比赛，你为什么不参加？”白莹劈头就问。
“……”陆澄子一愣，没想到是为了这件事，一时有些茫然，转而头疼又愤怒。
白莹对英语竞赛奥数比赛物理竞赛钢琴大赛小提琴大赛等各种乱七八糟的比赛有着不可思议的痴迷，无论情愿或不情愿，陆澄子从小到大参加了无数场，拿不到好名次就要挨骂，她真的受够了。
“没什么为什么，”陆澄子说，“就是不想参加。”
“不行！”白莹厉声道，“我不允许！你必须参加！”
抚养权都放弃了，陆澄子不知道她这底气和戾气都十足的“不允许”和“必须”的立场是什么，听得心中极不舒服。
“我没时间练琴，”她压着火，每次和白莹说话她都要发火，但又不能爆发，“参加了也拿不到奖，陪跑有什么意思？”
“为什么没时间，你就不能好好反思一下你自己吗？”白莹说，“都是因为你在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太多，把那些时间挤出来有那么难吗？还是说去到那个小城市终于开始堕落了？”
“……”陆澄子沉默，无言以对。白莹的斥责她听了十多年，一开始会让她恐惧，然后麻木，到最后愤怒，她的努力和付出白莹永远看不到，哪怕看到了也不会相信，只会根据自己的主观臆想来苛责她。
“我做的事情哪一件是毫无意义的？”陆澄子有些不服气，“吃喝拉撒睡难道不是必须的吗？”
“我不想跟你扯这些，”白莹强硬道，“不管怎么样，这次都必须要参加！”
陆澄子烦闷道：“我是真的……”
“别逼我给你报名，”白莹说，“不管能不能拿奖，都给我参加了再说。”
陆澄子震惊到以为自己幻听了：“您说什么？”
“别逼我给你报名。”白莹说，语气不容置喙。
“您报吧，”陆澄子气笑了，“看我会不会去。”
“陆澄子！”白莹怒极，也知道隔着电话拿她没办法，声音软了下来，“你就当帮帮贝老师吧，她需要你的比赛成绩做宣传，这样她才能接到更多生源。”
她态度一软，陆澄子的火气就没了。她觉得自己就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这么多年了都没长进。
“贝老师的生源不是挺稳定的吗？”
“就是因为稳定才要招生，”白莹说，“她的学生一共才十九个，有四个下月考了十级就不学了，燕城寸土寸金，她要还房贷，交工作室租金，父亲还生着重病，你以为她压力不大吗？贝老师好歹教了你这么多年，没有感情也有恩情吧！”
“……行，”陆澄子叹气，“我参加。”
“这才像话。”白莹说，“等会儿你跟贝老师说一声，了解一下报名方式和比赛流程。”
陆青云走得很早，收拾东西后陆澄子和他一起出的门，父女全程的交流不超过三句话。他的车子停在楼下，陆澄子把公文包递给他，陆青云上车就走了。
看着车子远去的背影，陆澄子有些失望，她以为陆青云会顺路送她去学校。
她踢了一脚空气，暗暗鄙视自己异想天开。
今天是周五，大家上课的时候都有些兴奋，底下的小动作特别多，但陆澄子专心致志地上课，直到放学才把手机拿出来扫一眼。
除了几条消息推送，贝老师也发了消息过来。
—比赛的事情，你考虑好了吗？
陆澄子想起白莹昨晚的一通吼就想叹气。
—不好意思，今天都在上课。已经考虑好了，我参加
贝老师没多久就回了消息，可能是觉得打字太慢，直接发了一条近一分钟的语音，陆澄子只能点开，把听筒凑到耳边。
—“比赛规程是这样的，分选拔赛、初赛、复赛和决赛，选拔赛是线上选拔，需要录一个视频刻成dvd光盘，连同报名表和本人资料一起寄过去，这个需要在5月15号之前完成。预赛7月13号，复赛是7月14号，这两场在燕城进行，决赛8月16号在青城进行，时间还有很多，以你的水平，好好练习的话还是可以拿奖的。”
陆澄子正要回复，贝老师又发了消息过来。
—“所有曲子得按他们的要求选择，各个赛程的曲子不能相同，你要选哪首跟我说一声，我帮你把把关，现在你不在这边了，我也没办法当面指导你，不过视频指导也是可以的。”
—好
—“曲子选好了，钢琴伴奏回头我录好发给你，你跟着录音好好练，有问题咱们就连视频练习。”
—了解
—“怕你记不住，等会儿我把比赛规程的文件发给你，你再好好看一下。这个比赛前六名都有奖金哦，金额还不低，加油宝贝儿～”
—我会的，谢谢老师
三中周末的作业比平时多，六科都布置了，数学英语物理还各自发了一张试卷，书包有点重。
回到花半里，陆澄子一边等电梯一边看外卖，半天也不知道该吃什么。
电梯门打开，陆澄子进去，准备关门的时候又进来一个熟悉的人。
竟然是林星野。
两人打了个照面，林星野对他们之间的巧遇已经习以为常了，脸色很平静。陆澄子看着他不咸不淡的表情，想到他接下来的几个月要遭受她的小提琴声的□□，怕此人上来灭口，默默切换了软件，打算购买一个弱音器保命。
两人都没有说话，电梯里的沉默有些尴尬，陆澄子正想着是一路尴尬着上去还是随便跟他扯几句，电梯就突然卡停了，非常突兀，惯性让两人同时打了一个踉跄，陆澄子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
“电梯故障了吧。”林星野抬头环顾了一圈，楼层显示器停顿了很久也没有变化。
陆澄子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不可避免地恐慌：“现在怎么办？”
“别慌。”林星野按了警铃按钮，“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那边很快就有人回应了，了解情况后安慰了几句，然后告诫了一些安全注意事项，让他们待在轿厢里等待救援。
“等吧。”林星野叹了一口气。
陆澄子点点头：“等吧。”
她从书包里拿出了草稿本，撕了几张纸递给林星野：“坐下来等会好一点。”
“谢了。”林星野接过来铺在地上，和陆澄子面对面坐下。
“至少要等半个小时，”他说，“你着急回家吗？”
“不着急，”陆澄子说，“反正明天周末。”
“要不是周末，这会儿你应该把作业拿出来写了吧？”林星野笑了笑。
“我看着像那种不写作业就活不了的人吗？”陆澄子问。
“你们学霸不都这样吗？”林星野看着她。
“我不是学霸。”陆澄子颇为认真地强调。这句话林星野之前听她说过一次，只当她在谦虚，如今看着她认真的脸色，才从这句话中察觉到几分抗拒。
陆澄子不喜欢听别人叫她“学霸”。
究竟为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林星野说，从身边的购物袋里拿出一包饼干撕开递过去，拿是他刚从超市里买回来的干粮，“吃吗？”
陆澄子还没吃饭，胃里空空如也，便拿了一块：“谢了。”
“还有别的，饮料也有，”林星野把手机拿出来，“你想吃什么随便拿。”
“嗯。”陆澄子看了他一眼。同桌正拿着手机打字，估计是给家里的人发消息，一派镇静，仿佛他们不是被困住电梯里，而只是不得不在一个无风无雨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
不知是不是受他的影响，自己原本慌张的心情也开始平复下来。
林星野安静的时候看起来像个品学兼优的男神，一丝暴戾的气息都没有，反而多了几分亲近感。
“这些都是你买回去准备哄元宝的？”陆澄子问。
林星野发完消息拿出一罐可乐打开，说：“他不用哄，不过这袋子拎回去，今晚就被他吃得差不多了。”
“看不出来啊，”陆澄子笑了笑，“元宝胃口这么大？”
“吃零食的时候胃口才大。”林星野说。
他其实不爱和别人聊林星塬，但他和陆澄子之间的话题似乎只有元宝，更奇怪的是，自己连一丝转移话题的意识都没有。
“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你。”林星野看着她。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会转到三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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